一 地 情 结
一 地 情 结
李 克
翻出当年的速写,才弄清楚登大青山的年代。那是1974年7月下旬,在莫尔吉胡校长和沙痕老师的带领下,我们1973级的学生们下乡体验生活,一头扎进了神秘的大青山腹地。而33年前的那次采风,竟为我以后的创作之路铺满了一地的戏剧情结。
采 风
“跟我走,去采采风。”莫尔吉胡校长让我带上画箱和速写本跟他走。在向导的带领下,走过充满荆棘和碎石的山间小路,爬过了数道山梁,总算来到了当年八路军抗日根据地老三团指挥部和用石块垒就的卫生院旧址,一个令我永远不会想象得到的抗战旧址的场景,斧凿刀刻般赤裸裸地立在了我的面前。就算1943年吧,到我们采风的时候,这些人去屋空的断壁残垣,已经孤独地在这里沉睡了整整30个春秋!听着向导充满乡音的讲解,我们沉默在已经荒芜了的旧址面前,浮想联翩。
“我要写个歌剧。”莫校长说。
“写大青山吗?”我问。
他吸着烟,慢慢地点着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作曲家的心声,这也可能是我后来从事舞台创作、不遗余力地要与世界接轨地去写中国歌剧的初衷吧。
风化的旧址、沉思的作曲家、质朴的向导和拿着铅笔的年轻的我,在午后大山的斜阳里构成了一幅令人思考的画面。是传承理想,进行音乐创作,而天地人之间形成极大反差的一次对话历史的情结写照。人面去、硝烟远,山依在、水无言。写什么?怎么写?肯定不是《图兰朵》或《蝴蝶夫人》, 写老三团的人和事吗?他在思考,我在速写:尖利的岩石,陡峭的山路,冰冷的溪水,凌乱的茅草,空间狭小,完全用石块垒成的“病房”阴冷潮湿,坚持战斗、风餐露宿的士兵伤员和护士,还有那个悲壮的细节:由于缺少绷带,只能用溪水洗后反复使用,可溪水中流淌的血水竟带来了不堪的后果,被鬼子发现后而遭到了一场可怕的洗劫……打开尘封的历史,记下真实的细节,我触摸到了战争的痕迹,体验着艰苦卓绝的生活岁月,反复思考着那些死去的士兵和劫后余生的女护士该是一些怎样的人群,他们的青春和爱情嘎然而止是在哪一座山梁的午后?思考果然有了以后创作上的收获,伴着南北不同的大山和它们身旁的历史烽烟,剧中人山娣儿、五根、月儿、石头、尼默德、舍楞等,都纷纷来到了我们的歌剧中。
迷 路
地处阴山山脉的大青山老成厚道, 七月的大青山则是山峦叠翠,物语天香。可是一旦迷了路,它会让你变得心烦气燥万般无奈,甚至感到恐怖。转眼间20余人的小分队就消失在你的脚底下是个什么情景?一个人地处绝境孤独面对整座大山又是个什么滋味?由于收拾画箱,只晚了两三分钟,眼看着同学们说笑着下了山,等我去追他们时,翠绿的山岗上竟变得空无一人。向左向右反复选择路径,上下追寻也看不见半个人影,喊也没回音,真是奇怪,只好沮丧地回到原地硬充好汉地等待,一种绝望的等待。刚才还是一座多情的大山,随着云动太阳斜,暮色中它的黑影在不断地向你压来,冷气袭来,静得怕人!由于方位和光线的变化,写生之地已物是人非换了个场景,叫你根本认不出来。要不是同学又爬上来叫我,可能得喂了蚊子。
这个迷路的情结几次出现在我的剧本中,不是细节的重复,而是充满个性的规定情境的选择。在歌剧《走出雀儿岭》中,正是利用了舞台的间离效果,才使得举着火把的4个大男人竟找不到一个想走出大山却迷了路的女人,为洗练人物,简化置景,制造冲突,诗化舞台增添了很强的戏剧效果。
与迷路相反,抗日的交通员、侦察兵不但不能迷路,还要乔装打扮,冒着生命危险穿行于鬼子设在山里山外的层层封锁线,完成一个又一个危险复杂的任务。在写《启明星下的枪声》和《舍楞将军》剧本时,两个贯穿始终又历尽艰辛的侦察兵和老兵的形象逐一显影完成,注定活在了他们各自的剧本中。
汉奸沟
这是一个集中人性复杂情感甚至暴露其丑陋灵魂的地方。西梁生产队的老民兵石五元,向我们介绍了如何处理内奸的情况:由于严重缺少子弹,消灭内奸基本是用石块来解决。那些被风化了的碎石块,用手摸摸,依然很沉很锋利。我没有走下沟底,从几个角度画了它的外貌,设法去想象那情节的残酷性。据说司令员身边一个警卫睡着后,从他身上发现了鬼子印发的“良民证”,于是不容争辩地被用石块解决了,并导致队伍迅速转移,躲过了一场浩劫。理想的幻灭,生还是死,寒冷、危机、判断、生存,坚强与忠实、变节与偷生、年轻士兵们严肃的面孔、石块击痛沟顶夜空的声音,抑或每天都在这沉重的大山里演练着。而这一险象环生的细节的选用,终于被结构成了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剧本,包括那个闪念偷生的警卫,都在那个故事里找到了他们应有的结局。
演 出
由于是学艺术的学生,总要为山民们演出的。棉芯沾了煤油点做灯,划块地片做舞台,到也红火热闹,赢得山民们的喝彩。我立在对面画了几张速写,可以见到当时“社戏”的影子。而老队长告诉我,抗日那几年可没什么演出可看,八月十五弄了些黄米炸了糕,竟被鬼子用望远镜发现了烟火,于是一群本为准备过节的大人小孩被小钢炮炸死炸伤在洞边的草坪上。他说的干脆、简洁、淡然,我们却听得惊愕万分。这是无法编造的情节,无论怎样使用这个情节,剧情都会产生颠覆性的效果。老汉指给我们看,看山外那片葱郁的草地和山与山之间的那棵松树,云影停在那里,算做一个纪念。是的,我们确实要纪念那个场景,记住那些令人难以忘却的故事和注定要陪伴我们一生的历史情结。
那些无法泯灭的情结无疑被我写进了剧本,也诞生了几条硬汉和几个坚毅性格的女性形象。那个叫山娣儿的女卫生兵和她身旁风化了的岩石峭壁,血色的溪水,格杀的战场,悲壮的情爱,战火中的永生……永远活跃在我的剧本中,而那摩尔人般的战士熊五根的形象,却为我在创作另一部歌剧《舍楞将军》时,塑造出了另一个典型性格中的英雄人物。有幸的是,这部歌剧的成功演出得到了老校长莫尔吉胡先生的肯定,作为学生,我感到莫大的荣幸,感谢我们的邂逅和他的教诲,感谢我们的大青山抗战遗址之旅。尽管演出已是1998年秋天,是距大青山采风情结25年以后的事了。
拿出33年前画的速写,回忆我和母校都还年轻的日子,讲60多年前的抗战故事,介绍无法忘怀的学生时代,而最重要的是母校带给了我一次精彩的1974,带给了属于我的大青山,正可谓教化有道,恩重如山!提携我们创作的语文老师沙痕先生,现在已是七十有六的高龄,却依然如同那山那水一样,襟怀坦阔、润物无声,培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我们,成为我们学院不断发展壮大的历史见证人。精神矍铄的他为我们塑造着一个生命的榜样:那就是去热爱生活,把握情结,写好剧本,做好剧中人。